江南梅雨季节的一个深夜。
风,吹拂着树梢,淅淅沥沥的雨,洗涮着枝权上的高音喇叭,冲涮着房顶上的陈瓦。
孙玉红的卧室。
一滴雨点悄然落在孙玉红的小巧的鼻子上。她从熟睡中惊醒。
纤细的手伸向床头灯开关。灯亮了。孙玉红坐起身,望着漏雨的房梁发楞。
雨点坠落着。
孙玉红下床从厨房里拿来脸盆,挪开枕头,用盆接住漏。当她轻手轻脚地将儿子抱起,放到另一头时,发现别处又漏了。天是她将漏雨的地方一一放上木盆,塑料筒......
雨点落在盆中,“嘀嗒嘀嗒”地响着。
儿子在孙玉红身旁甜甜地睡着。孙玉红睁大了眼睛。
画外音:
孙玉红的丈夫恳求地:“玉红,随军吧!”
孙玉红娇嗔地:“随军,我又不会造导弹!”
丈夫:“我已和首长说了,到后勤处去。”
孙玉红:“给你们当服务员,想得美了。”
丈夫:“你一个人在这,生活会很困难。”
孙玉红:“你放心,我能克服!”
丈夫:“可是儿子......”
孙玉红不耐烦地:“以后再说吧!躺下。”
孙玉红索性披衣起身下床,坐到写字台前,翻开了她的手稿《杂交稻栽培技术推广和应用》。
孙玉红的宿舍。
晴朗的早晨。孙玉红打着阿欠,一边向帆布包里收捡着笔记本、钢笔和专业书刊,一边朝堂前叫着:“乐乐,吃好了吗”
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,满面脸粘着蛋黄,跑了过来:“乐乐吃好了。”
孙玉红背上挎包和草帽。草帽上印着“县农业先进技术工作者奖”几个字。她瞥了乐乐一眼:“乐乐嘴巴又脏了!”
乐乐用别在胸前的手帕笨拙地擦着嘴。孙玉红蹲下身,为儿子整理着衣服:“乐乐,妈妈今天又要下......到处婆家去。”
乐乐满脸不高兴:“妈妈又骗人。”
孙玉红回避着儿子的目光:“妈妈没骗你。”
乐乐:“妈妈总是说从外婆家回来,带乐乐找爸爸去!”
孙玉红笑了:“妈妈这次不骗你,真的。”她抱起儿子,反锁上门:“这回妈妈从外婆家回来,一定带乐乐找爸爸去。还要爸爸给你买手枪,好不好”
乐乐快活地:“乐乐要爸爸的枪。”
张乡长家的小院子。
胖胖的张乡长正在院里刷牙。
孙玉红抱着儿子站在他身边,局促不安地:“张乡长,我......我有件事找您,本来不想麻烦您的,可是我实在没办法。”
张乡长直起身,用毛巾擦了下嘴。他笑着:“你今天怎么了平时干干脆脆的。”
孙玉红垂下眼皮:“我的房子漏雨,想要你找人帮我修修。”
张乡长逗着乐乐:“就这事”
孙玉红:“其实,换几块瓦就行了。”
张乡长:“行,等会我叫建筑队来两个人。”
张乡长的妻子,一个干瘦的女人从厨房出来:“讲屋漏,我家厨房也要检检了。昨天晚上都漏到锅里了。”
孙玉红如如释重负,对着儿子:“乐乐,跑爹爹奶奶再见。”
乐乐喃喃地:“爹爹奶奶再见!”
王奶奶家。
面目和善且有些发福的王奶奶从孙玉红手里接过乐乐,喜悦地亲着他:“我的小乖乖,我的小乖乖。”
孙玉红不好意思地:“大妈,今天中午我可能又不得回来了。”
王奶奶:“这又不是头一回了。你就放心吧。”
孙玉红欲言又止,想了想,还是开了口:“大妈,老主任呢”
王奶奶:“老调老调,一大早就扛根钓鱼杆走了。有什么事吗”
孙玉红心事重重:“乐乐还没有好清,药又没了,想请老主任帮......”
王奶奶接过话:“还是上次那药吗一会我带乐乐上卫生院就是了。”
孙玉红眼中含泪:“谢谢您了!”
王奶奶:“哪里话乐乐就是奶奶的孙子嘛,是吧。”她亲着乐乐。“小乖乖,来和奶奶车水。”她将乐乐放在小凳上坐着,拉着他的小手,嘴里哼着:“车水,舀水,车半塘,留半塘,留给奶奶洗衣裳,衣裳洗得干干净,送给孙子上学堂。”
乐乐直乐。
孙玉红怜爱地望着这对祖孙。
乡建筑队办公室。
小鼻子小眼睛的李家生仰靠在椅子上,双脚架在办公室上,一手夹着烟,一手拿着话筒,口气生硬地:“喂,你是谁啊我们队长不在。”
电话里的声音:“我是老张,你是谁”
李家生连忙放下脚,缓和了口气,“哦,是张乡长啊,我是家生。张乡长,你不认识我啦对对对,就是上次给你家砌院子的小李。你找罗队长噢,我给你找去。”
电话里的声音:“不用找了,就你了。我家厨房漏雨了,漏得不能炒锅了,你找个人,来帮修一修。”
李家生:“好好好,我马上就来。”
乡政府办公室。
张乡长正要放下话筒,忽然想起:“噢,对了,喂,小李啊,还有个事,农技站小孙家的房子也漏了,你们顺便也帮修修。”
电话里:“哪个小孙我不认识。”
张乡长:“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女同志,孙玉红。你来的时候问一下。”
电话里:“好吧,到时再说吧。”
张乡长家的小院:
厨房的烟囱里冒着白烟。
李家生和一个背着工具包的敢厚壮实的小伙子走进院子。李家生望着厨房项,喊:“哪个在家”
“谁呀”张乡长的妻子推门出来。
李家生堆起笑脸:“哟,是大妈在家。”
张妻冷冷地:“你有什么事”
李家生:“是张乡长叫我们来检漏的。”
张妻不高兴:“怎么搞到现在才来”
李家生陪着笑:“我们接到电话就来了。”
张妻:“我的菜已在锅里了,你们下午来吧。”
李家生:“好好,我们下午来。”
张妻:“早点来。”
李家生:“早点来早点来,不过,这......还得请你老跟张乡长解释解释。”
田头。
一群青年男女围着孙玉红,听她讲解。
......
张乡长家的小院。
张家厨房顶上,李家生将一片片瓦揭起,堆在一旁。憨青年站在木梯上,嘴里咕噜着:“检漏,检几块瓦就行了。”
李家生横了他一眼:“你懂什么他拎起一块瓦,用指轻轻弹了一下,然后侧耳听听,随手一扬,将这块看上去还没有缺损的瓦丢到房下。
“叭”瓦落在水泥地上,摔得粉碎。
“轻点!”房下的张妻埋怨地横了他一眼:“我家外孙子在睡觉,别把他吵醒了。”
李家生直点头:“晓得晓得。”
瓦被揭去,露出陈旧腐败的芦席。
“这芦席不中了。”李家生冲憨青年,“你到队里去,拿几张芦席和二十块瓦来。顺便跟队长说下,就讲张乡家的厨房不好好修下,不能住......噢,不能用了。快去!”
憨青年不满地瞥了他一眼,悻悻地去了。
李家生坐在房顶上。薄薄的嘴唇夹着香烟,吸着,脸上露着欢喜的神气。
田头。天色灰暗下来,眼看就要下雨了。
青年男女们继续围着孙玉红。年老的村支书走了过来。
“孙老师,时候不早了,天又要下雨,你该回去了。”
孙玉红“噢”了一声,抬腕看了下手表。“还早,大家走过来,到田里去看看。”
田埂上,一双双有力的脚在迈动。
张乡长家的小院内。
厨房修好了。憨青年收拾着工具包。李家生接过张妻递过的毛巾洗着脸。“大妈,姓孙的住哪”
张妻:“哪个姓孙的”
“就是那个农技站的,戴眼镜的,......女的。”
“噢,小玉红”,张妻指引着,“从这往前走,再向左拐,走到头就是她家了,就是公社老食堂改的那房子。”
孙玉红家门口。
憨青年将梯子靠在墙上。李家生上前敲门:“屋里有人吗哪个在家”
屋里没人答话。
李家生不高兴。“妈的,我们走。”
憨青年:“我们上去看看,不就知道哪里漏了”
李家生看看表:“时间不早了,明天再来吧。”
天空中下起了小雨。
田埂上,孙玉红匆匆地走着。
张家厨房。
烟囱里冒着白烟。
雨水顺着新瓦沟流淌着......
树权上。
广播喇叭里响起了开始曲。
田野上。
凤越刮越紧,雨越下越大。
孙玉红越走越急。
王奶奶家。
王奶奶坐在门前的小凳上,抱着乐乐,望着门外的雨,嘴里轻轻哼着那首《洗衣哥》。
孙玉红湿漉漉地跑了进来。“乐乐,妈妈回来了。”
王奶奶将孩子递给她:“你呀,跟你们老主任学的,一工作就不顾家了!”
孙玉红:“谢谢您了。乐乐跟奶奶再见!”
王奶奶:“小乐乐已经吃过了。你也在这吃吧。老头子今天钓了两条鱼。”
孙玉红:“不了。我要赶快回去看看。”
乐乐摇着小手:“奶奶再见!”
王奶奶拿过一把伞:“再见。小乐乐的药在他荷包里。记着!”
孙玉红抱着儿子,打着雨伞,跑入雨中......
孙玉红的卧室。
孙玉红推门急入,拉亮电灯。
雨水落在床上,被子湿漉漉一片。
她疲乏地坐到床上,眼中含着泪。
树权上,高音喇叭里广播着领导同志的讲话“......第五,要大力推广和普及先进适用的农业科技。农业科学技术是一种潜在的生产力。依靠科学技术,实施科技兴农战略,是实现农业现代化的重要途径。......”
孙玉红的卧室。
孙玉红将儿子放在床上哄睡着。她坐到写字台前,吃力地提起笔。
稿纸上,笔尖在艰难地移动。一行秀气的字迹:“关于申请调动工作的报告”......
画外音
喇叭里:“......科技要上去,关键在人才。农业科技人员是农业科技的传播者。要鼓励他们到农业第一线,在与农民的结合中施展才华。各地要按照有关政策规定,结合本地实际,尽可能地解决战斗在第一线的科技人员的实际困难,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......”
张家厨房。
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。张乡长一手端着酒杯,竖耳听着喇叭里的声音。
画外喇叭里继续着:“在过去几年里,我们对农业重视不够,其中包括对农业科技人员重视不够,对他们支持不够,关心不够。我们应当承认这一点,我们应该好好检查我们的失误......”
“啊呀!”张乡长放下杯子,拿出雨伞,准备出门。
“张妻问:“干什么去”
张乡长:“我去看看小孙的房子。”
张妻:“下午,人家小李已经给她修了,还指望你”
“噢!”张乡长放下伞,也放下心,望着窗外。
窗外,雨急如注。
孙玉红的卧。
孙玉红痛苦地握着笔在沉思。
稿纸上还是那几个字:“关于申请调动工作的报告”。
1989年12月(原载《谷雨》创刊号)